鲁迅脱离厦门大学去广州之前,曾于1927年1月2日到坐落南普陀的公共坟场拍下一组相片。当天日记记有:“下午照相”。其时鲁迅拍了两张单人照,一张合影。单人相片里的鲁迅,坐在洋灰的坟的祭桌上,前面是丛生的龙舌兰,即芦荟。他给许广平写信说自己“像一个皇帝”,由于龙舌兰在北京只需皇宫御苑里才有;在赠给章廷谦的同版相片上,鲁迅题写了“我坐在厦门的坟中心”(本文以此为本相片称号);合影则是与林语堂以及泱泱社成员一起拍的,鲁迅显着处于C位,被文学青年簇拥,还靠在一个有“许”字的石碑旁,留给后人无限遥想。这一组相片由于以坟为布景,一向为世人所注目,并被认为是鲁迅为杂文集《坟》的出书而摄。史实果真如此吗?
关于鲁迅题赠章廷谦相片一事,后者曾在《关于鲁迅手书司马相如〈大人赋〉》一文中如是回想:
鲁迅先生是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脱离厦门的,那时我到厦门刚二十天。当他即将离去厦门的时节,一月上旬吧,他送给我一张在厦门刚照的相,在黏贴相片的硬纸板上角,还写了“我坐在厦门的坟中心”九个字,又题了上下款,盖了名章。(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而将“我坐在厦门的坟中心”这张照相与《坟》的付印联系起来,源自一则被广泛援引的资料,即泱泱社成员俞荻的回想。他在宣布于1956年10月号《文艺月报》的《回想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一文中说:
鲁迅先生看到那种坟墓感到很有爱好,由于他在不久之前,编了一本杂文集,叫做《坟》,所以他要单独在坟边照个相。咱们整体拍了照之后,我就扶着他,走到那凹凸不平的龙舌兰丛生的坟的祭桌上,他就在那儿照了一个相。他对咱们说,这张相片将寄到上海,赶印到那本《坟》上去。由于《坟》里的文章,有几篇是用古文写的。这张相片就算表明那集子里几篇杂文,是被掩埋了的坟。
此则回想被收入鲁迅博物馆、鲁迅研讨室编《鲁迅年谱(增订本)》第2卷(人民文学出书社1981年版);人民文学出书社2005年版《鲁迅全集》关于1927年1月2日日记“下午照相”的注释亦以此为据:
鲁迅脱离厦门大学前与俞念远等学生在南普陀西南小山岗坟墓间留影。后将此相片印入同年3月出书的杂文集《坟》。
明显这条注释在采信俞荻回想的一起,又误将鲁迅脱离厦门前的仅有合影,即与林语堂和泱泱社成员的合影了解为印入《坟》的相片,也便是说,采信回想录时仍有误读,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性将之了解成了阶级斗争认识稠密的年代里将林语堂P掉的那张鲁迅与厦大学生合影。
但是,俞荻的回想精确吗?有没有误记,或1950年代特有的某种建构痕迹,甚至是自己也没搞清楚工作本相的成分呢?其实,只需查阅一下《坟》的初版别,甚至鲁迅生前一切四版《坟》是否收入这两张相片即可。
《坟》1927年3月由社址坐落北京马神庙西老胡同一号的未名社初版。1930年第三次印刷才是上海的北新书局,因而,“我坐在厦门的坟中心”这张照相不可能照完后“寄到上海,赶印到那本《坟》上去。”那么,俞荻是不是只是将北京误记成了上海呢?
查1927年3月未名社初版别、1929年3月未名社第2次印刷本、1930年4月上海北新书局第三版,1933年4月上海青光书局第四版,亦即鲁迅生前终究一版,均没有将“我坐在厦门的坟中心”这张相片印入,亦没有鲁迅与林语堂及泱泱社合影时斜靠“许”字石碑的合影。周国伟编著《鲁迅著译版别研讨编目》(上海文艺出书社1996年版)中也根本就没有提及。
已然鲁迅生前出书的四版《坟》里均没有将这张相片印入,会否鲁迅从前有过此幻想,而没有完成,或是因故改动主见了呢?
在现在见到的鲁迅信件与日记中,未见提及要将与坟合拍的单照或合影印入《坟》的记载。在1927年1月2日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写道,“今日照了一个照相,是在草木丛中,坐在一个洋灰的坟的祭桌上,像一个皇帝,不知照得好否,要后天才知道。”也便是说,最快1月4日才干拿到相片。但是除了1月2日的日记中记下摄影外,尔后一周鲁迅日记中都没有关于相片拿到后拍得怎么的记载。由于行前事多,在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连连叫苦,想必无暇提及相片小事,况且很快就会相见,能够面呈。1月10日,鲁迅又记下,“上午寄照象二张至京寓”,应该是将单人照与合影均寄给了寓京西三条21号的母亲大人。日记中没有提寄给北京的其他友人。同天给韦素园的信里说,“想《坟》已出”,而且“开出一单附上”,托付韦素园代为逐个寄赠老友。
其实,1926年10月《坟》的正文便已初印纸样,11月4日鲁迅又寄去序、目录和扉页小画(《261104致韦素园》),11月13日再寄跋语,11月底收到陶元庆作的书面,12月未名社为之做全面终究的校订,因而,至少在1月10日之前,《坟》已正式付印发排。设若鲁迅1月4日即拿到相片,五六天的时刻即便能寄到北京,也纷歧定能够赶上改动排版方案,添印到杂文集《坟》里。更况且,在与韦素园的信件往还中,初版别《坟》的排版,鲁迅花费思量,重复交流,特别是弥补了《写在〈坟〉后边》所添加的排版与印制等屑细问题,比如首尾款式、目录组织、空几行几格、铅字号数等等,对韦素园都逐个告知。(《261113致韦素园》)但是,却未见有片言只字关乎作者寄赠相片及将之放于文集何处的评论。
不过,1927年4月9日,鲁迅却许诺给未名社成员台静农寄奉“我坐在厦门的坟中心”相片。鲁迅在信中说道:
我的最近照相,只需上一年冬季在厦门所照的一张,坐在一个坟的祭桌上,后边都是坟(厦门的山,简直都如此)。日内当寄上,请转交柏君。或用陶君所画者未名社似有亦可,请他自在决议。
这时《坟》初版已付印一月。柏君乃苏联人柏烈威,曾任北京俄文专修馆教授、北京大学俄文系讲师,因方案翻译鲁迅的《阿Q正传》,需配作者像,台静农代为向鲁迅索要相片。鲁迅拟选“我坐在厦门的坟中心”这张相片,嘱台静农转交柏烈威。不过,柏烈威的译作终究未见出书。
一般情况下,鲁迅的著作被翻译成外文出书时,由于代表我国作家形象,鲁迅才会郑重地照相附上。在国内悉数著作文集的初版别中,仅发现1933年3月天马书店印行的《鲁迅自选集》刊有作者相片,其他均只需至简的文字,连《坟》附的小画都是仅有的。1928年,诗人李金发曾向鲁迅约稿并请相片刊登,鲁迅在5月4日的回信中说,“将照相印在刊物上,自省未免太僭。”杂志姑且如此,有审美洁癖而又观察读者承受心思的鲁迅,在《坟》中附上自己坐在坟中的相片,岂不更是僭越了读者的审美幻想,折扣了审美等待吗?
为《坟》的初版别规划封面的是鲁迅最赏识的青年画家陶元庆。封面上方分三行书为“魯迅墳1907-1925”,这是鲁迅的授意。下面的画,鲁迅本来幻想的却并不是坟,而是“只需和‘坟’的含义绝无联系的装修就好。”(《19261029致陶元庆》)
不过,咱们正真看到的面画是,云朵样的草绿色块,内里一大一小两个青灰色的三角形,明显是坟包,相交处为白色;左首应是一棵树,树干棕黄色,两个雨点似的落笔,清楚是叶子;右首上方还有两棵树,树干变短,点变小,清楚在远处;略大的坟前有一个白色的棺椁。整个构图简练而有层次,选用了坟的意象,却毫无荒芜萧条之感,很契合鲁迅伴随着“淡淡的哀愁”离别旧我那天然平缓的心境,能够说十分高深地以坟的艺术符号出现了鲁迅的意旨。《坟》的书面选用三色版石印,鲁迅专门请由校三色板经历比较丰厚的许钦文校订。(《261123致李霁野》)
翻开《坟》初版别的书衣,先是两张白色衬页,然后是鲁迅规划手绘的内封小画,锌版印制。似乎是一个正方形的镜框,框内书写“魯迅墳”,方框右上角是一只心爱的猫头鹰,歪着脑袋,睁着一只大大的圆眼睛,很像是许广平的化身,由于鲁迅说“我关于声誉,位置,什么都不要,我只需枭蛇鬼怪够了”(《两地书逐个二》),枭蛇鬼怪代指许广平;也能够了解成鲁迅,由于先生的绰号便是猫头鹰。方框边由六种不同的图画组成,雨、天、树、月、云,以及数字“1907-25”,这是《坟》所收著作的创造时刻。月与夜还有标志二人之间爱情的典故。这幅小画,涵义丰厚,远比与坟合影的相片愈加宛转、隽永,能够生发无限的解读空间和美学深思。《坟》初版别整个审美基调余裕、雅洁,鲁迅在厦门与坟所照的一组相片,不管放在何处都显突兀、因坐实而损坏漠然、蕴藉、幽远之美。它压根儿不或许会出现在鲁迅的规划料想中。
在乱坟岗间照相,真是地地道道的摆拍了,这在鲁迅倒不是什么特立独行,由于坟在厦门很常见——“空地上便是坟”,临别和文学青年去照相,很天然地就走进了这样的景象。鲁迅也不是寻求什么名士风。他很清晰的说,“专爱仰视皇陵”“喜爱凭吊荒冢”那是正人君子之流的“名士”作派,类似于“刘伶喝得酒气熏天,使人荷锸跟在后边,道:死便埋我”,故作放达。而在自己,只不过便是“将糟粕收敛起来,形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掩埋,一面也是眷恋”(《〈坟〉题记》)。亦谓离别速朽的文字与日子的遗迹,如此罢了,完全是一种现代情怀。莫非鲁迅会将“我坐在厦门的坟中心”的单照,或是斜靠“许”字石碑与林语堂及泱泱社成员的合影,印到杂文集《坟》,以示“放达”吗?想必更不会如此宣告他与Miss许的爱情,而且是有林语堂在的合影中。
直到今日,咱们也很少看到,有多少人乐意去和坟合影。不敢与坟墓合影,暴露了世人的惊骇、迷信心思,没有人不认为这样做是自找倒霉。其实,鲁迅也不是没有往这方面想。后来斗胆向他提出这个疑问的,是一个叫长尾景和的日本人。他回想在上海期间曾到鲁迅贵寓访问,鲁迅其时便拿出一些相片给他看:
其中有一张是鲁迅先生穿戴我国长袍站在墓穴里,一具棺材放在他身旁的稀有的相片。我看了说:“这是一张可贵的相片呀!”鲁迅先生说:“我国由于有许多迷信,所以我国人是不喜爱拍这种相片的。”我说:“日本人也厌烦在墓穴里和棺材一起拍相片的。世界上不管哪里,恐怕没有一个国家会喜爱的。”说完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日]长尾景和,《在上海“花园庄”我认识了鲁迅》,载1956年《文艺报》第19号)
由于回想不精确或了解误差,长尾景和把坟场描绘成了周围有一具棺材的墓穴。看来,回想的误差、误解甚至成心夸张,这种现象广泛存在。不管是《鲁迅年谱》仍是《鲁迅全集》注释,尽信别人的回想,难免犯错。
鲁迅去世后,“我坐在厦门的坟中心”这张相片从前以“在厦门大学讲学年代之鲁迅先生”为图说标题,宣布在黎烈文主编的《中流》1936年第1卷第5期的“哀悼鲁迅先生专号”。尔后,纵览各个版别的《鲁迅全集》,从1938年鲁迅全集出书社普及本开端录入此相片,但并未印在《坟》地点的第二卷,而是收《华盖集》《华盖集续编》《罢了集》的第三卷,图说为“1926年秋摄于厦门”;1956年人民文学出书社版同此;人民文学出书社1981年版、2005年版《鲁迅全集》亦将此相片收在没有《坟》的第三卷,图说为“在厦门时摄(1927)”。